前言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已故诗人艾青
从现在开始我写文章提到家乡时不再用“英光”二字,因为此二字不是祖宗遗传的,而是1956年办农业生产合作社时村中一个“带头人”为他的合作社取的社名――英光社。历史已经证明,合作化、公社化运动给中国农民带来贫穷和灾难,因此“英光”之类的名称毫无纪念意义和人文价值,我要先从自已的意识上将这个名称取消。
家乡的正统名称叫杨屋瑛,包括大围、石头岗和牛料岗三条村庄。今后我称呼家乡概用两词:杨屋瑛或杨氏三村。
我曾预言:杨氏三村如果按照最近二十年来的速度继续破坏、污染下去,这个立根六百余年的村族终有一天会灭亡――或迁陟,或毁散,而潼湖周边的许多围村也无可避免地面临同样的命运。
为了在此厄运到来之前留下一些历史资料给后人参考或引起今人关注,我不惴冒昧写作此文,其意愿无非是想在有生之年忆述一些前朝往事,以期提醒那些良心未泯的人们从速采取措施去挽救家乡,使它避免死亡而重获新生。
其实我撰此篇没有任何典籍可供凭据。几条荒僻的乡村从未出过进士和举人,有谁愿意为它写上历史的一笔呢,而那些唯一可供求索的古代墓葬早就被“开发”的巨浪冲得无踪无影。至于乡人搞的那本《族谱》,除了记录几千年来不足为凭的世系承传之外,没有一句提及先人是怎样谋生、如何创业的。因此本篇的叙述、分析、推测和判断也不足为凭。我仅有的那些依据,一是老人传说,二是从前看墓碑的记忆,三是逻缉性的推理和想象。为此我谨作声明:本文有无价值同我的生命有无价值一样,见仁见智、难作定论。
一、一带土岗祖公落担
对于现在杨屋瑛和山陂头(翟氏二村)的地理位置和周围环境,我想回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所看到的“形势”来加以描述。
入夏之后潼湖大水涨满了,在茫茫荡荡的湖泊南部,水面上凸出来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土岗。站在东岸黎村或罗村的高处向西望去,这群岗岭有如湖中之岛。群岗虽然散乱,但是也有一个大致的“势”:自东而西或连接或分离蜿延排列过去,东西长六、七公里,南北宽三、四公里。若以杨屋瑛村背岭顶为中点,东距黎村8公里,西离桥头6公里,南距大厚5公里,北离赤岗和永平9公里。
为什么这些岗岭叫岗不叫山呢?因为它们都很矮,最高的一个海拔也不超过100米,多数都在80米以下,所以不配叫山。我们的祖先有自知之明,给土岗所安之名几乎统统带岗字或岭字而不带山字,如磨岗、八大岗、松岭、水云岭等等。
1957年暑假期间,有一回因大水淹了草坝我把牛牵上松岭放牧,顺便看了立在岭腰上的杨屋瑛立围始祖孟德公的坟墓,墓碑上刻着“元皇五世立”等字。凭此足可证明:杨氏三村的祖先在宋末元初年间已在这群岗岭上“落担”了。
二、株连九族仓皇南逃
相传南宋末年祖先有个何氏姑婆。其实姑婆应称杨氏,只因夫家姓何,故而历代皆讹称她为“何氏姑婆”。这何姓姑丈在朝廷做官,因遭奸臣诬陷惨被诛杀。姑婆之三个侄孙听说朝廷要株连九族,就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匆忙离家逃命。其时北方已被元军占领,唯南方粤地尚属荒蛮。于是兄弟三人从江西一直逃到广东之归善县。为避免被官府一网打尽,三人分散而匿。长孙去了观阑璋廓(今属深圳市),替人椿米为业;次孙隐于潼湖赤岗,帮人放牛谋生;三孙逃到杨屋瑛,靠养鸭糊口――先替别人养后来自己养。当然,兄弟仨初来乍到,肯定是隐姓埋名的。
不久改朝换代,三兄弟恢复名姓,挺起了腰杆做人。大哥仁德在璋廓的巷闾中娶妻生子,二哥仲德在赤岗的草泽边建家立业,而我的25世祖杨孟德,则在瑛洲的何塘之畔立稳了脚根。
历史的长河流淌不息,元、明、清三朝兴亡交替,国民、共产两党纷争至今,六百余年光阴转眼即逝。说来奇怪,当年逃难而来的三兄弟,个个都兴旺发达,子孙绵延。至今杨氏一姓,璋廓五千余人,赤岗和杨屋瑛各三千余人(包括在香港、惠州和深圳等地居住者)。而三兄弟投寄为佣的那些主家竟烟消云散,片瓦无存!
每次看电视剧《三国演义》时我都被主题歌中的两句唱词打动:
兴亡谁能定,盛衰岂无凭?……
是啊,一个朝代、一个国家的兴亡谁人能够决定,而一个村族姓氏的盛衰又凭藉什么呢。
三、他姓消亡瓦砾为证
祖公落担的一带岭岗经过六百多年的生息变迁,如今仅剩下两姓五村了:杨氏三村和翟氏二村。不过村少人众,五条村子合计人口四千有余。然而祖先初来时及立根之后的数百年间,其他姓氏村族哪里去了呢?
灭亡了,迁走了,改姓了。这是三种最为可靠的结论。
我们先讲叶姓的隔塘村。这村子不大,因同杨屋瑛面对面隔着两口大鱼塘,所以名之“隔塘”。上世纪六十年代前隔塘还有几间只剩下残墙断壁的旧屋,屋旁有四棵荔枝树。由于我家的祖坟在旧屋后边十来丈的一面坡地上,我每年清明和重阳拜山(扫墓)都从破宅旁边经过,因而对它印象较深。本来该村立根很早,又倚山临水、座北向南,风水地理是挺好的,可是它不但始终兴旺不起来,反而人丁渐少。后来叶氏有一先人感悟到“羊(杨)吃叶,叶养羊,吾走死满床”的“天玄之理”,就鼓动村民“快走快走”。于是部分人家迁陟他乡,部分不愿走的改宗姓杨并在杨氏村旁结庐而居。现在杨屋瑛大围之上屋片居民,多为隔塘人后裔。
再说横岗村。该村姓什么、正式名称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但知道其遗址位于杨屋瑛与山陂头之间,较近山陂,面向谢岗。其实山陂人称之为“岭头”和“新墟”的那处旧址,正是我所说的横岗村。该村、该墟毁于什么年代已无人知道,不过代代山陂人都传说新墟居民是被翟姓祖先迫走的。我相信“岭头曾经是一个墟”这一传说是历史事实。我们可以想象:古时候东起石头岗、西至山陂头这一带土岗上分布着十多条围村,而根据中国乡村布局的形成习惯,每若干村舍之间必有一个大小不一的墟市产生以供乡民买卖、贸易之需,如附近的桥头墟、岭头街(旧谢岗墟)、黎村墟、沥林墟和布仔墟等等。因此,如果当时没有岭头新墟存在反而不正常了。后来由于杨、翟两姓以外的村族相继毁散或迁陡,这带地方就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再形成一个新的墟镇了。于是杨、翟人家“投墟”改为西去桥头、东去黎村或沥林了。我还记得旧时附近各墟的墟期(农历):黎村一、四、七,沥林二、五、八,桥头三、六、九。到我懂事时横岗村还有几段残墙,而断砖碎瓦则随处可见。另外有个有力的物证——横岗庙,显示该村族曾经兴盛过。横岗庙在村址西侧,靠近山陂。上世记五十年代初期该庙依然完好并香火不断。很奇怪,杨、翟二姓都供奉庙中神明,我曾几次跟随祖母进去上香。后来山陂人用它做榨油坊,可惜1965年“四清运动”时山陂大队党支部决定拆掉该庙,用其砖瓦木材来建糖厂。
庙前有个三、四百亩面积的横岗湖,有时用来养鱼有时用来种水稻。杨、翟二姓对该湖的权属曾发生过多次争执,后来政府以其靠近山陂为由将它判绐山陂。
除了上述四个或存或亡的村族之外,我确信其它岗岭亦曾聚居过其他姓氏。虽然它们毁散于何年已无任何文字资料可供查考,甚至连坟墓都极少留存在地面上,但是我们有三样证据能够证明这些村落的历史存在。
其一是地名。有几处地名明显带着村名特征。如庙岗、厦岗、新村、旧屋岗等等。同时这些土岗的梯田里都残存着瓦砾和砖碎,我在旧屋岗放牛时曾经见过一堵灰沙质地的椿墙。
其二是屋床地貌。最明显的是牛料岗河对岸的庙岗。这庙岗状似扁形馍馍,从前岗上岗下是否曾经有过庙宇我没有仔细看过地迹,也未曾问过老人,但儿时在那里玩耍时却看见岗裙上一层层、一圈圈的屋床和巷貌。庙岗的土质很好,1952年牛料岗有几人去那里垦荒,可是田未造出就死掉一个,吓得村民魂飞魄散,急忙为野鬼焚烧纸钱赎罪。为此庙岗荒废了几十年,一直无人敢再去“动土”。童年时我因常在牛料岗婆白家里生活,所以村中发生的许多事情都知道。
另外,联系旁边的厦岗一起分析,印象就更完整了。“庙”和“厦”都是建筑物名称,我们的祖先是不会无端生造地名的。
其三是瓦砾瓷碎。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新村、磨岗、厦岗、石头下、水云岭等岗岭被杨氏村人垦为梯田。人们在耕作时经常捡到完全磨滑了棱角的瓦片和碗碟碎片。几百年时间的犁耙锄砸都淘不尽历史的旧痕,可见这些地方确实是人类居住过的村落。
其四是孤坟野墓。在八大岗东面台塘边有个小土岗叫“游蛇赶蚧”,东端岗咀上有一座很有气派的古墓,墓边有一具裸露的石棺。虽然不知道两者有何关联,但从墓葬的质量和规格上可以肯定墓主生前是富有之人。然而此墓从来无人祭扫,估计其后人不是死光了就是远走他方。小时候我和其他牧童经常在墓上戏玩,可惜不曾留意碑石上的铭文是何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