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门楼孵仔

　　我自小喜爱鸟儿，从喜爱燕子开始。

　　有一天傍晚时分，我正站在一个大木盆中让母亲为我洗浴，屋檐下的燕子归巢了，双双在窝边欢叫。我问妈妈：“那燕子在说什么呢？”妈妈告诉我，燕子在说“不吃你的谷不吃你的米，借你门楼孵窦仔①。”我又问：“燕子不吃谷米吃什么呢？”妈妈说它们吃小虫子。停了一会，我用手兜着身上的“小雀儿”继续问：“妈妈，三叔叔说我这雀儿是只小斑鸠，这小斑鸠吃什么呢？”妈妈窃窃笑了几声，用手轻拍一下“小雀儿”：“傻仔，你的小斑鸠吃水！”——这是5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大约两岁，而现在我已61岁，而母亲已作古多年了。

　　长大两岁后我开始饲养鸟儿。雀笼是三叔编的，鸟儿也是他捉来的，几年间先后养过斑鸠、鹩哥、禾花雀和百灵鸟等。有只百灵鸟我养了一年多，已会唱歌了，也能自己飞出去又飞回来了。有天中午我正在给它喂饲，冷不防一只大黄猫猛扑过来把它一口咬死，又叼着它迅速跳上瓦顶。我顿时大哭起来，任凭祖母又哄又劝都不停止，非要她将黄猫打死不可。但是老人家已年逾六旬，也奈何不了它。直到三叔回家应承给我再捉一只更靓的鸟儿后，才停止哭闹。从此我视大黄猫为仇敌，见着了就追打它，有时用扫把柄横扫，有时用小砖块投掷。黄猫是隔壁佳爷爷家里的，为此弄得祖母几次过门去道歉。

　　又长大两岁后我识得一些字了，就经常到牛仔哥家里看那幅百鸟图。那图画很大很美丽，镶在一个玻璃镜框里面，令人百看不厌。我和牛仔哥共同点算过，图中大小鸟儿刚好100只。个大的有孔雀、天鹅、白鹤、大雁等，个小的有麻雀、百劳、鹌鹑、白头翁等。图中众鸟，色彩缤纷，形态各异，有的家乡里很常见，有的连听都没听说过。当时我想，什么时候能够看到全部真鸟，该有多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离乡后几十年来也曾穿州过府遍访神州，也曾漂洋过海游历各国。所到之处，只要有时间有机会，我都会去观看当地的鸟儿，看过的鸟类也许超过100种了。然而至今能够经常在脑际浮现的，依然是幼年时的那对燕子，那幅百鸟图与那几只斑鸠、鹩哥和百灵鸟。

　　如今我老了，但同鸟儿的缘份不因时光的流逝而消散，不因年岁的增长而淡薄，反而天天以鸟为邻，以鸟为友了。

　　我家那个有顶盖的大阳台，长15米，宽3未余，是我经常饮茶、阅读和休憩的地方。阳台上栽种的植物，花繁叶茂，藤攀枝延，俨然是个空中小花园。太太对各种花卉植物的枝叶，原则上不予修剪，任其自由生长。因为这样既能满足我们原生性的审美要求，又可以让浓密的枝叶遮挡对面墙上折射过来的阳光，使小花园保持清凉和安静。“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若用古人这两句诗来形容我家的阳台，只算说对了一半，因为阳台上的鸟儿一年四季都能言会唱——除了自养的那对鹦哥外，所有来访来宿的雀鸟都能言会唱。

　　动物对生存环境的选择是有条件的。有花可采、有香可闻，蝴蝶才会来访﹔有枝可依、有荫可庇，鸟儿才会来投。但更为重要的条件是安全：它们必须感觉到在你这儿绝对不会遭受袭击和伤害、不会受到干涉或妨碍，才会与你为伴为邻。我家完全具备上述条件，所以天天有蝶来访有鸟来投。有些鸟儿不但来访来投，而且来筑巢定居，繁衍后代。对鸟儿我们实行绝对不干预政策。有次大雨将来，太太打算用尼龙布为鸟窝遮风挡雨。我告诉她千万不可以：鸟窝自有抗卸风雨的功能，不劳帮助。你若用布去遮盖它，鸟儿必定认为自己的家已被破坏，非飞走不可，到时你的好心就成了“米舒卡的服务”啦②。

　　“不吃你的谷不吃你的米，借你门楼孵窦仔。”这话是燕子说的，也是母亲说的；这话分明表达了鸟类对人类的恳切诉求：人啊，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损害，请容纳我们吧。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农妇，说出如此通俗朴素更深刻感人的话来，究竟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上辈传给她的，我从未问过。不过我出生的那间乡村旧瓦房，我们年年都借檐廊给燕子筑巢孵仔，从来没有间断过。想不到在我老来定居的这所城中高楼住宅里，也长借围栏给鸟儿筑巢孵仔。

　　鸟儿来我家阳台筑巢已好多年了，长大了飞出去的雏鸟也难以数计。不过阳台虽大，比起那旷野树林或城市公园来毕竟个小环境，因此来定居的鸟儿都是个儿较小的。有一种灰褐色的娇小鸟儿最常来，可惜我不知其名亦难分其雄雌——我们权且名之为小灰吧。现在阳台上那4个新旧鸟窝都是小灰们栖宿的家室。我曾多次细心观察小灰筑巢，其行动过程所表现出来的鸟类的合作精神及勤劳坚韧、聪明灵巧的品性，令我十分感动。

　　阳台栏河上方加设的防盗拦，正好被植物的藤枝攀附，而藤枝与铁栏的交会处，就被小灰选作巢窦的支点。鸟儿对支点的选择是很认真的，动工前连续几天清晨，“夫妻”双双在预定的部位附近跳来跳去、飞上飞下，从不同的方向角度加以观察和试验，还不停地吱吱唧唧地“交换意见”。位置确定后筑巢工程就开始了。不过小灰们每天的施工时间都定在早上5点半至8点左右，其他时间是外出觅食还是在别处睡觉我就无法跟踪了解了。

　　退休后我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5点多就醒了。起床后并不急于洗漱，而是坐在阳台上饮茶。在鸟儿筑巢期间我就边品茶边观察鸟儿“施工”。我相信，每个巢窦都是鸟儿夫妻俩共同完成的。不过我看不明白，它们是分工合作、一个运送材料一个现场施工呢，还是各人自运自筑，因为它们的羽毛颜色和个儿大小都完全一样，加上被枝叶遮挡，很难看得真切。但我发现它们在筑巢时没有双飞双出，总是一个飞出去叼含材料，一个在现场将材料缠绕衔接，又拱又拉。一个排球大小的鸟窝，也许要飞上千个来回！

　　在选择“建筑材料”方面，鸟儿是为了工作方便抑或出于自身的环保意识，我难下给论。如果是后者，人类应该自愧不如了。从头到尾，小灰叼含回来的材料没有一根是青枝绿叶，全是枯黄了的野草、树叶和枝条。事实已经证明：小鸟用这些材料筑成的巢窦，狂风暴雨亦不能将它摧毁。

　　由此我想到人类。人类的行为怎么样呢？

　　20多年来，在不少地方，山林被毁坏，天空被尘化，江河被污染，田园被“征用”，土地被炒卖。昔日禾稼遍野、花果飘香的广阔乡村，如今到处满布石屎楼房；放眼望去，连绵不断的建筑物好似横七竖八、胡乱摆放的无数火柴盒。面对这个局面，许多海内外有识之士惊呼：中国的生态环境按这样的速度破坏下去，不久的将来很多区域就会变成不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这是危言怂听吗？不是的。人类对自身生存环境的破坏早已恶果自尝：无数农民已无田可耕或耕而难获，于是纷纷倒流入城成为贱民般的“农民工”；许多野生动物则频临绝种，连鸟儿也因无枝可依而不得不飞向城市寻找栖身之所了。

　　然而，城市负载得了吗？……

　　小灰鸟在枝头唱起来了，是在庆祝香巢已筑成么？

【注释】

　　①        窦，本作洞穴解，粤人引申为巢窝。孵窦仔印孵窝仔。

　　②        米舒卡，俄文熊字译音。俄罗斯有则寓言说：有个农人养了只大黑熊，那熊对主人很忠心。某天农人在树下睡着了，一只苍蝇爬在他脸上。黑熊不许它妨碍主人休息，就一个巴掌猛扫过去。结果苍蝇被打死主人也被击得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