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讲述的笑话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个群体性历史性的故事:大炼钢铁。但是考虑到如果直截了当地去唠叨那段人所共知的陈年旧事,读者定会觉得索然无味,倒不如从麻子引这个人物讲起,或许可以避免无从下手的困难。曹雪芹在介绍荣国府时曾感到“没个头绪可作纲领”,于是就拿了个芥豆之微的刘老老作为头绪开讲。现在我不妨学他一学。
麻子引的正式姓名叫杨引欢,因他脸上有几颗麻子,所以村民们送他个绰号“麻子引”。但是当着面呢,则尊称他引叔、引伯或引公,因年龄辈分不同而不同。如我之辈,就尊称他引公——1958年时麻子引已七十多岁,而我只有十一岁。我约略知道,引公原本不是杨屋瑛人,亦非姓杨。年轻时他在江湖上行走,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被迫离乡背井到处漂泊。后来流浪到了杨屋瑛,他察看了周围的风水地理,认为此地可以安身立命,就改名换姓归了宗,成为杨氏一员。
麻子引不谙农耕,不懂商贾,做什么好呢。幸亏他身怀一些武艺,又有江湖阅历,于是众人推举他做村中征常巡护①,举凡征常拥有的田亩、草埔、鱼圹及山林果木,一应归他管护。此外,麻子引懂得一些治病的秘方,他在日间执行巡护任务时就顺便采集一些草头树根,备作为乡民医病之需。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麻子引是一个很特别很有威望的老者。白天他头戴竹笠,身穿麻衫(下雨时则披上蓑衣),手执一柄铁叉,不停地在田野间行走。在他的严厉监管下,无论本村人还是外村人,谁都不敢在其护卫的范围内割一把草折一根树枝或捉一条鱼儿。由于他工作尽心尽力,又不肯徇私,因而颇得众人信任。他的巡护员之职干了好几十年,直到1958年大炼钢铁开始时才被撤换。
麻子引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会讲故事,尤其是善讲三国和梁山的故事。应该说我接触文学是从他那里开始的。小时候我们一群牧童放牧时必先打听引公的去向,然后骑牛疾驰追赶,赶上了就纷纷跳下地,一窝蜂围上去缠他“讲古仔”。引公对小孩子一向和善,每次被缠不过就叫大伙围坐在草地上听他讲上一段。由于他的乡音仍未完全改过来,所以经常会咬错字,例如把赵子龙讲成“挑屎笼”,把武松打虎讲成“武崇打鼓”,等等。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很喜欢听。记得有一回我插话问他:“武松一个人打死一只大老虎,李逵一个人杀死两只大老虎和两只小老虎,你说武松好打还是李逵好打②?如果叫武松同李逵比武谁赢谁输?”引公瞪了我一眼,但还是温和地说:“两个人都好打。比起武来若空拳对打可能武松赢,拿着家伙(武器)就很难讲。但宋江肯定不准他俩比武。”后来我自己看了《水浒传》,深感当时问得可笑,但却同意引公的分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史的车轮开到了1958年。
此时麻子引已年逾古稀,但仍然为人民公社当巡护员。
某日午后,村中干部叫人把一口古钟从学校里抬出来放在空地上,旁边搁着两把重磅铁锤。听说干部要将古钟砸碎,人们纷纷前来围观,四下里一片吱吱喳喳的叹息声。
杨氏宗庙这口古钟,生铁铸成,重200来斤,先前吊在庙前那棵木棉树下。幼时我经常跟随祖母到庙里去上香拜神,每次跨进庙门时庙祝就鸣钟表示欢迎。那钟声清脆嘹亮,回音萦绕,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土改后第二年,不知何故庙堂被拆毁了,砖石和桁桷不知搬往何处,而古钟就被人抬进杨氏宗祠——当时的英光小学。从此开学放学、上课下课,钟声响亮,准确报时;年年月月,春夏秋冬,这钟声已成为村民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到1954年我已七岁,被迫穿上裤子和新衫,被祖母带进了学校,成为新中国的一个小学生。从此我与古钟的关糸更密切了。我识字多了以后曾看过钟上的铭文,晓得它铸于大清嘉庆元年,由广东佛山镇承造。
今天,这座伴随看代代村民度过了近160年历史的嘉庆古钟面临着毁灭的命运,它将无罪而遭受锤刑。钟若有灵,作何感想?人既有情,作何感想?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除了几个干部,没有一个人赞成砸钟。但人们被上年的反右运动和“整风整社”吓怕了,谁敢站出来当出头鸟?反对砸钟就是反对大炼钢铁,反对大炼钢铁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啊。不过虽然无人敢站出来保护古钟,却也无人愿意操锤。于是干部们只好自己动手了。
突然麻子引来了。只见他分开众人大步走到古钟跟前指着干部骂道:“斩头,烧猪,吃枉米!好好的一座铁钟做什要砸烂它?它碍着学生上课还是碍着你们升官?你们成天价叫喊大炼钢铁,炼出铁来作什么?不是用来造农具、造机器、造枪炮吗?不是用来铸锅铸钟吗?你们把各家各户的犁耙铁搭、锅头炉鼎都没收了砸烂了,如今连口古钟都不放过!你们把现成的能用的值钱的铁器砸烂了又来炼铁,炼你个死人头!”
众人都觉得麻子引骂得有理,骂得痛快,但始终没有谁站出来附和他。老人家势孤力薄,被几个干部半劝半推地驾走了。
不一会,几声沉重的悲惨的巨响震撼了所有村民的心灵。从此,杨屋瑛的钟声永远沉寂了。
麻子引护钟的失败是必然的。一个乡村老者以其草芥之微、螳臂之カ安能挡住势若洪水的大炼钢铁运动?连天下闻名的开国元帅彭德怀都碰得头破血流,何况一介草民!不过麻子引当年的言论行动足令时人敬佩与后人感慨。何其一个小民百姓能尽其毕生精力和爱心来保护国土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不避风险去保护一口有实用价值和文物意义的古钟,而那些成天价把“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挂在咀边、曾发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先进分子”们,却带头毁坏山水田园、森林土地乃至农具器皿及古董文物?对比之下,孰是孰非、孰智孰愚、孰功孰过?
对于发生在1958年的“四大”(大跃进、大饭堂、大炼钢铁和大种高产田),虽然已过去了四十多年,但仍未见正史提及。也许修正史的工作应由100年后的学者来承担,因为100年之后,安民也好李柱铭也好③,所有现在活着的人都变成了泥土,而学者是不必惧怕得罪泥土的,正如现今的学者不仅不怕得罪秦皇汉武,而且不怕得罪雍正乾隆一样。
然而中国历史自来就有“正史”与“野史”之分。正史自然是由官家委派专人来修撰,而野史往往只散见于戏剧小说散文随笔之类的文艺书籍之中。我现在来回忆58年的大笑话,权当是凑一些野史资料罢。
根据上头20年内超英赶美的伟大号召④,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全国办钢铁。但在农村一无矿石二无焦炭三无钢铁厂,怎样炼呢。有办法,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人!我们来他个“土法上马”!于是,没有矿石就把各家各户的铁具铁器收缴集中锯断砸烂后代替矿石;没有焦炭那就就地砍树烧成木炭来代替焦炭;没有炼铁厂那就用砖石自砌“土高炉”。于是农民停耕学生停课,全部人力物力都投入到土法炼钢的伟大创举之中。那时我年纪虽小,也有幸参加砍树运炭工作。村旁那座风水山,满山苍松郁郁葱葱,非常茂盛,其间许多古树已有数百年历史。平时村民们只允许在山上拾松果扒松叶作然料,从来无人敢折一根松枝敢削一块松皮。但是在大炼钢铁的黄金岁月中,短短几天时间这风水山的松树就几乎被砍光。多少有良心有见识有乡情的人士,欲哭无泪、欲骂无言!
土高炉建起来了,而且每座内中都一层木炭一层废铁地堆满原料——其中包括古钟碎片。点火了,鼓风了,放鞭炮了,炼铁厂胜利开工了!那场面,那情景,是喜悦还是癫狂,一个11岁的小孩焉能看得清楚、记得分明?不过当时我在现场亲眼看到:炼了几个钟头之后土高炉一座座陆续烧塌了,“炼钢工人”赶紧扒开烧焦烧裂了的石头和砖块,露出来的是一堆堆黑乎乎的铁疙瘩。对此,有人惋惜,有人懊悔,有人觉得荒唐可笑,有人感到无可奈何。
冶金学院的老师们同学们,钢铁公司的专家们师傅们,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吗?小时候我曾读过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⑤,为何一个有五千多年文明史的泱泱大中国,竟无人写出一部《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来,把奥斯特洛夫斯基给比下去呢。
我们国家有许多优秀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也许我孤陋寡闻吧,至今仍未见过专家们对58年大炼钢铁运动所造成的破坏和损失进行全面糸统的调查与统计。一条当时不足千人的村子,就毁坏了一座山林、损失一万多斤铁料及砸碎一件历史文物(耽误农耕造成的损失未予计算),那末全中国呢,毁坏了多少山林,损失了多少铁料,砸碎了多少文物?中国历来奉行为王者讳、为尊者讳的规矩,现在为何者“讳”呢。
【注释】
①征常是旧时乡村间一种产权代表及管理机构的称谓。它代表和管理属于宗族或村民共有的田产、湖塘、山林和草地等产业,其收益用于祭祀或分配。
②好打,乡间土语,武艺高强的意思。
③作者写作本文时恰逢国家商业部副部长安民与香港立法会议员李柱铭发生舌战。前者指责后者跑到美国国会出席有关香港民主政制发展听证会是卖国行为,是同其父一样与共产党对着干。后者则进行自辩并予以反驳。一时间两人成为海内外新闻人物。
④超英赶美,即超过英国赶上美国的简称。当时报纸上大肆鼓吹:中国在经济、科技等领域能在15年内超过英国,在20年内赶上美国。
⑤在五、六十年代,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其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中国很流行,对青少年有较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