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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客夜为邻

https://city.xizi.com   2010-03-10 10:25:02   西子湖畔    作者:东江夫子   

  惊蛰过后,清明的日子就渐近了,这不禁又令我忆起了外婆。外婆家的门前有一条源自深山,清澈碧绿的小溪。小溪两旁每年春天都长满了水嫩水嫩的野生艾菜,无需施肥,经春风雨露后,摘之不尽割了又生。舅家的人每至清明都会到溪边摘了艾苗过水去苦,然后和上糯米粉加水,揉匀,再包上芝麻花生糖下笼蒸熟,用来祭奉祖先和各自享用。外婆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以下手较重,做的艾粄皮薄馅多,一口下去满口的糖馅,艾的清香混着花生芝麻的香甜令人食之不厌。自外婆往生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艾粄了。

  那时,每年清明都会随母亲去外婆家吃艾粄,外婆总会叫表哥送几个给住在屋后的五堂舅,偶尔我也会跟去。五舅的家其实是生产队废弃的小仓库,地板没有铺石灰,下雨时还漏水,小屋里用几个条凳支着两张破门板算是床了,一张是堂舅的,另一张是美丽的表姐小娟的。而厨房就在门口的房檐下搭了个灶台而己。印象中堂舅长得高大威武,声音洪亮,粗硬的头发和胡须总是杂长的,见了我爱用一双硕大而粗糙的手不停地摸我的圆脸,并用夹带着土语和普通话的声音不停地呼我为“可爱的小外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落柘而且又能说普通话,问表哥,表哥说他原是国民党军统特务,会武功的,几公分宽的田埂不用灯火走一夜也不湿鞋,叫我小心点,没事别老去他家,要不然被点了穴,死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我觉得表哥哄我,因为堂舅对我特好,有一次放学时他与另外几个出身不好的人正被大队体罚劳动,同伴们路过时都骂他们是“地主”“特务”,我倒上去亲热地叫了一声“亚舅”,堂舅听了竟落下了泪,并不停地往我衣袋中塞锄地时翻出来的花生。至于表姐小娟虽然只大我数岁,因为来自城里,所以看上去己是一个成熟的女孩。高高的个子,眼睛水灵灵的,说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我上小学时她已开始念初中了。有一次大队干部将堂舅抓到学校开批斗会,先是大队主任讲话,主任说堂舅是国民党潜在大陆的特务,解放前做过不少坏事,要好好改造。然后是贫下中农代表,堂舅的族弟盛添发言,盛添宣布开除堂舅出族,并诉说堂舅当年是如何如何的坏,结果越说越激动干脆脱了鞋子死命地抽堂舅的脸,堂舅被抽得牙血鼻血直流,表姐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去抢盛添的鞋子,并哭着骂盛添是流氓。几个民兵上来迅速地将表姐按倒在地,就象饿狗扑小鸡似的,那情景令我至今难忘,也使我开始明白了“流氓”的词义。后来,表姐被开除了学籍,堂舅没有办法只好将女儿送回武汉前妻家去。走时小娟痛哭流涕,跪着哀求乡亲们好好照顾老父,并说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想,表姐真是不幸。

  家乡山多,山上的竹木是村民重要的生活来源。所以防止盗砍盗伐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非普通人可以胜任。堂舅自女儿走后别无依靠,留在村里又常遭人冷眼,所以干脆自告奋勇进山护林。队里本来就嫌他不谙农事,且又会两下功夫于是也就准了他所请。这一去他就极少下山了,有生活必需就托进山收松香,砍柴割草的人捎去。见过他的人都道他成了野人山鬼了。

  不觉年关将近,母亲备了些油果,腊肉等年货叫我进山送给堂舅过年。年余不见,堂舅已黑瘦了许多,须发几乎全白,衣服破破烂烂的,精神也秃废了许多,见我却又甚是高兴,甥舅二人于是相携爬山去摘山果。腊冬的粤北天气是异常的宜人和晴朗,漫山遍野的茅草花经霜冻而后就如横在山腰的片片白云,在山风中不停地摇曳生姿;山谷中的树木更呈红酒一样醉人的色彩,几声山鸟的啼叫令山野显得更加的空灵与恬静。不觉来到一座旧坟旁,五舅告诉我那是我外公的爷爷也即外太公的墓,我看到墓碑的奉祀栏中有一处被明显凿去,亚舅告诉我他被开除出族后,族人将他的名字凿掉了,所以他就如山中的野鬼,飘荡的蒲絮,无以家为。舅说如果他死在这山上也算落叶归根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于是,五舅的身世越发引起我的好奇,在我再三恳求下,他终于向我讲述了他不凡的经历。原来舅家是村里的大户,父母本想他走学优则仕的道路,但他却抱着一颗忧愤报国之心考入了黄埔军校并结识了云南曾泽生。毕业后又随曾加入龙云的滇军,抗战时随部参加台儿庄战役,武汉保卫战,长沙会战,并随卢汉主席到越南受降。台儿庄战役时,与鬼子展开白刃战,五舅身上多处中刀,是曾团长拚死将他救出阵地的。一九四八年又跟随曾将军在东北长春起义反正,戎马半生,九死一生。解放后被安排在武汉某国营大厂工作。没想到后来那段在黄埔和滇军的历史竟成了他一生的负累。为不连累妻儿只好与家庭离异,回到阔别三十余年的广东故乡,但还是逃脱不了梦魇的折磨。说到动情时,在苍茫的山色中五舅用悲怆的声音吟起了文天祥的《又呈中斋》:

  风雨羊肠道,飘零万死身。

  牛儿朝共载,木客夜为邻。

  庾子江南梦,苏郎海上贫。

  悠悠看晚渡,谁是济川人。

  五舅自比木客,而什么是木客?他告诉我:明朝人张岱《夜航船》有载:江西兴国的上洛山中有野人山鬼之类,自称是秦朝造阿房宫在山中采木时,得木的果实而食后不死,又能够吟诗并就食人间烟火的山怪野鬼,又比如唐朝人皮日休有:“竹遇竹王因设奠,居逢木客又迁家”句,我听了不禁悚然。舅见我害怕,有意岔开话题,问我毕业后万一没考上学校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不想去打工,想去当兵看看有无发展”。舅说:“也好,去锻炼下,毕竟天下只有不肖的儿子,没有不是的母亲”。我明白舅的意思,我想舅应该是对的。

  走时五舅送我下山,他希望我帮他找些药膏,因为当年的旧伤因山地潮湿,时有复发,痛时竟起居不能自理,每每几乎想到死,但又心有不甘,后又给了我几封写好给表姐小娟的信,请我务必寄到。我知道这是五舅唯一的牵挂和希望。时间不早,我叫五舅别送了,他站在山岗上叫我莫怕,一直目送我离去。我惦记着老人不停地回头望,葱胧的暮色中舅挥动着手:“回去吧孩子,舅在这,不用怕啊”!看着五舅那逐渐渐模糊的身影,我心里是无比的难受,眼泪禁不住直涌。我想,在这冷漠的尘世之中,在这苍凉的荒山之中五舅的生命竟是如此的渺小,无论怎么说他身上的累累伤痕是为祖国的尊严而留下的。在国难当头之际,偏远的岭东山区从来就不乏“慷慨悲歌之士”!

  第二年初春,进山采药的四叔公石旺失魂落魄地跑回来告诉众人:五舅真的死了,在一次山崖下见到了他的尸体。后来据队长分柝应是追赶盗伐者时,不幸失足摔死的。队里没能联系到小娟,只好草草将五舅埋了。亚舅就这样默默地走了,连个送终的至亲都没有,象埋狗一样,我和母亲只能关起门来狠狠地痛哭一场。直至我离乡数年后,从表弟的信中才得知经武汉舅妈和表姐的艰苦奔走,申诉,堂舅最终得于沉冤昭雪,政府为他补行了盛大的追悼仪式,但一切都已晚了。母女俩数度昏死在五舅的“木客坟”上,最后只好用五舅穿过的衣服在坟头包了一掬土,离开了曾经生育五舅,且爱之不易的故乡,千里松岗,空余凄凉的孤坟,“木客”永远与长夜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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