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阿嫲梳髻]
记得小时候,大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吧,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吃过早饭,年近60的阿嫲(奶奶)拿出巴掌大小的一块茶籽饼(油茶果实榨油后的油渣饼,整块茶籽饼是圆形,鍋盖大小。惠州人一般称为茶仔。)和一把小铁锤,说要烧茶仔水洗头,让我把茶仔锤碎。我知道,阿嫲下午去喝喜酒,要打扮一下,就赶紧拿起小芒扫,把天井旁边的石阶扫干净一块,锤起茶仔来。锤打茶仔虽然不用很大力气,但是要专心,一不留神就会把护着茶仔的手锤到。
当我把茶仔锤成如红豆粒般大小,就扫进葫芦瓢里,交给阿嫲。阿嫲把茶仔碎倒入大锅里,再倒进半桶水,烧起火来,烧着烧着,水成茶的颜色了。水烧开后再加两把火,洗头的水就烧好了。阿嫲拿来一只木桶,桶口铺上一条薄手巾,把水舀出,倒到手巾上,把茶仔渣过滤出来。待桶里的水稍凉,阿嫲就用茶仔水来洗头。洗了一遍,换水再洗一遍,又把梳子洗擦干净,然后站立在阳光下,低下头,梳理她那过腰的长发。我站在旁边看阿嫲,哗!阿嫲洗过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是多么柔順亮泽啊。现在回想起来,用茶仔水洗头的确很好,比现在洗发护发二合一洗发水的效果还要好。可是,烧茶仔水太繁琐了。
在微风的吹拂下,阿嫲的头发很快就干了。她进房里拿出一小把从街上买来的,样子与一般木刨花没有什么差别,但有专门用途的木刨花,放进一个旧口缸里,倒入一些热水,又用一支小刷子捣搅一阵,很快,浸着刨花的水变得像胶水一样粘稠,真神奇啊!这就是我阿嫲那年代惠州妇女梳头用的发胶。比起现在的“者哩”发胶来,这种刨花发胶效果有所不及,但贵在是大自然的产物啊!
阿嫲泡制好发胶后,叫我到巷口,把在那里摆档的梳头婆请来。几十年前,当梳头婆是惠州一些妇女的职业,她们在街头巷尾摆档帮人梳头,也可以到家服务。
梳头婆提着一个小箱子来了。阿嫲坐在椅子上,梳头婆拿出一条长长的蔴线,对折后,用两只手手指撑开,又搓弄了一下,蔴线就一张一弛,一开一合地在阿嫲的脸上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挟来挟去,就是给阿嫲扯面(脸)毛。听说,扯面毛有点疼,但是为了脸庞能更加光洁白净,阿嫲还是端坐着,任梳头婆摆弄。不管哪个年代,妇女都是非常爱美的啊。我想,扯脸毛,作用有些像现在的做面膜吧!
过了一会,面毛扯好了,梳头婆开始给阿嫲梳髻。她把阿嫲的头发梳顺,在脑后下方编出一条辫子,又把辫子盘成一个髻,用一种样子像发夹的发叉固定,然后往阿嫲头发上均匀地刷上刨花发胶。马上,头发变得油油的亮亮的,头上看不见一根碎发。因为阿嫲年纪大了,头发已经掉了不少,梳出来的髻比较小。梳头婆接着把阿嫲准备好的假髻拿过来(假髻是新买的,宽椭圆形,上薄下厚,外表有一层黑色丝网包着,里面有点凹),盖在阿嫲的髻上,别上银簪子,再加上两个黑色的长发叉,假髻就稳稳的贴在阿嫲的头上,真假难辨了。阿嫲的发髻乌黑油亮,显得很丰满,头上那几根白发也不易看到了。梳头婆的工作完成了,阿嫲给了梳头婆一点钱并送她出门。
送走了梳头婆,阿嫲把镜子和花包拿到八仙桌上来,对着镜子戴花包。那花包是秋天的时候,阿嫲戴着老花镜,用彩色丝线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的。过去,惠州大多数结了婚的妇女都梳髻。冬天,年纪大的妇女头上都戴花包,花包的形状就如两条没有尾巴而嘴巴相接的鱼,黑底,绣有花,长度正好到髻边,花包护着前额和头的两侧,用小绳子系在脑后。阿嫲的花包绣有花枝和小鸟,缘上绣有花边,中间相接处也就是戴在额头中央的地方,鑲有一块绿色的玉石。我说,阿嫲做的花包真好看,阿嫲说,有钱人家的珍珠花包(注1)那周围有一圈珍珠,闪亮闪亮的,比这好看多了!阿嫲戴好了花包后,把一条红头绳折绕了几下,别在小发夹上,插到发髻的一边,就像一朵红红的小花,又叫我去门口,折一点扁柏来,她把一小片扁柏叶子插到发髻的另一边,翠绿翠绿的,与红花相映,使阿嫲脑后的发髻也和戴在前额的花包一样艳丽。如果在夏秋,阿嫲的发髻还要插上香喷喷的米兰或白玉兰等鲜花呢!那天,她只在红头绳花和扁柏之间,插上一支银耳挖。回想起来,那时的“花包”,既是饰物,又有像帽子那样的保暖作用,是很好的东西啊!
髻上的饰物插好了,我以为阿嫲头上的装饰就到此为止,但是,这时阿嫲把双耳上那对没有坠子的小耳环摘了下来,又从衣衿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拿出一对和原来那对大小式样差不多的耳环戴上。阿嫲说,原来那对耳环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金的,但这一对“朱义盛”(注2)看上去像真金一样。
当阿嫲头上的功夫做完后,回房间,换上一套崭新的黑斜大衿衫裤,脚上的木屐换成了那双半新不旧,一年才穿三几次的黑色的绣花鞋。啊!我看到走出厅堂的阿嫲,虽然身上没有多少珠光宝气,但是头饰和衣物非常协调,精美的花包和黑色的衣服把脸衬托得更加白净好看,整个人显得清新亮丽,大方得体。阿嫲要出门了,她一边把一条新的手帕系到腋下的布衣扣上,一边对我和弟弟说,不要跟着去,她会带回好菜给我们吃。
精心打扮一番去赴宴,在酒席上,把好菜挟起来,带回给儿孙吃,那是当年惠州妇女的习俗。这风俗、这情怀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都没有忘记。
注1:见黄澄钦著:《鹅城旧事-—惠州风俗图说》中“珍珠花包与珍珠柏”。
注2:朱义盛:旧时广州名叫朱义盛的人开的一间首饰店。店里出品的镀金首饰,虽然是镀金,但是同真金一样不会变色,几乎可以乱真,而价钱又不贵,所以深得大众欢迎。
[NextPage珍珠花包与珍珠柏]
珍珠花包与珍珠柏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惠州妇女的发型就是梳髻,额前戴花包,髻上插一枝珍珠柏配几朵白兰花,或米碎兰花,显得雍容华贵,庄重得体。有钱人家的花包面料是黑软缎,上面用五彩丝线绣上各种图案,周边镶钉珍珠,每粒珍珠镶在金色“朱义盛”底座上,花包两翼中间也镶钉“朱义盛”底座的翡翠。这样的花包色彩反差强烈,珠光艳目。珍珠柏是用铜线缠绕绿丝线,再弯曲成扁柏叶型,其上钉以珍珠。
“花包”不但装饰性强,而其两翼还可以护着额上太阳穴起到保健作用,所以佩戴花包为当时妇女的普遍审美标准和追求。用简单面料制作的“花包”一直流行到“文化大革命”,红卫兵破“四旧”勒令妇女剪去发髻。很多妇女吓得把花包烧毁,这种从明代绘画中就出现的花包可以说在中国妇女中流行了几百年,到了“文化大革命”就彻底地消失了。八十年代香港某电视台记者曾访问过惠州制“花包”、“珍珠柏”的巧手梁容娇――一位靠精湛手艺养大子女的老艺人,她儿子魏佐浩先生是岭南画派著名老画家。魏先生早年为其母设计精美“花包”图案用纸剪成花样,被城中女红(绣花艺人)争相选用,有“双凤朝阳”、“牡丹富贵”、“石榴贵子”、“喜上眉梢”、“吉祥如意”等等,花包不仅喻义深,而且色彩鲜丽,故梁容娇老人的花包很受欢迎,倍受珍爱,老人早已作古,“花包”与“珍珠柏”的工艺也后继无人了。(黄澄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