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惠州坊间老人妇女,大都相信人有三魂七魄,小孩病重将死,是魂魄受了恶鬼惊吓和诱迫而离开躯体的缘故;而且在事发时,又往往有物像可为标识,那就是“人殃”。儿时据老者们指称:“人殃”颇神秘,须至夜晚才现身,轻飘飘如一团绒球,或若一根大羽毛,发着黄绿色的萤光,幽灵般蓦地从池塘边竹树深处飘起,划过夜空,又落到另一处竹树丛中。“人殃”起落点附近如有病重者,那就叫“出人殃”,意即魂魄已离开病体,这当然是极不祥的征兆了。笃信神鬼而又心地善良的妇女如若见到,就会对着“人殃”不停地大声叫喊:“好转罗!好转罗!”——“转”就是回家的意思,这其实是代主家向病孩招魂,而主家更会忙着找神婆来为病者“喊惊”。当然,未雨绸缪,“人殃”未出便已替病者喊惊在前,更是常见的事情。
说到喊惊,又想起《楚辞·招魂》关于楚人为生人招魂的描述(附陈子展《楚辞直解》的译文,方便对照解读):
魂兮归来,(魂啊归来,)
入修门些。(进入郢都的修门啊。)
工祝招君,(太祝之官来招君王,)
背行先些。(翻过背走路先行啊。)
秦篝齐缕,(秦制竹笼、齐产丝线,)
郑棉络些。(郑人缝结衣服罗。)
招具该备,(这些招魂的道具齐备,)
永啸呼些。(长声吹哨大声呼罗。)
魂兮归来,(魂啊归来,)
返故乡些。(回到故乡罗。)
惠州的喊惊亦与此相类似。就道具言,筲箕替代了竹篓;也用麻丝,但一般不是缠在病孩手腕,而是束扎“丝茅挑卡”悬于门上辟邪挡灾。衣服一样必备,宋湘曾作《盂兰词》记惠州七月十四夜间祭鬼景象:“鬼不怜人人怜鬼,盂兰大会夜如水。削竿挂衣钱剪纸,蜡泪倒流风旋起。”这“削竿挂衣”就是古《礼》所载的“以其上服升屋”。当然,那是乾嘉年间的事,到笔者儿时所见,衣服已多挂于屋簷,或放于筲箕,又或干脆拿在神婆的手中了。始终未变的,则是衣服须为病人穿着过的内衣,据说魂魄听见呼唤自己的名字,又嗅到自己衣服的汗臭,就一定会循声回来。喊惊会在病孩被吓着的地点进行,若原因不明,则会就近在家门口或附近街巷口,因为那是小孩最常出入活动的地方。
“招具该备”,接着便要“永啸呼”,也就是《礼记》所说的“皋”了。“皋即号之借,发长语之声也”(黄侃《经传释词笺识》),用惠州话说,就是“喊”,喊其“魂兮归来”。喊词似无定式,大体因人事时地而异,曾找某老妇喊过一种较常用的,记录如下:
阿×——转罗!
三魂七魄转罗!
阳人吓倒畀转惊,
阴人吓倒畀转惊罗。
大声细声吓倒都畀转惊,
奈里吓倒奈里畀转惊罗。
魂归就魄咧,
魄归就身罗。
喊齐三魂七魄就本人就本身罗。
阿×——转罗!
金纸银钱赎你三魂七魄转罗!
神婆就这样反复地喊,其调悠长,其声凄历,迥荡在夜空,穿街过巷,远而近,又近而渐远,与《招魂》所说的“永啸呼”如出一辙。喊的同时,还要焚化纸钱。钱能通神,何况是鬼!当然是多多益善,但至少得有七张。——这是否为人鬼间早已默契的“通行底价”?不知道。反正都说孤神野鬼钱纸到手就会识做,放任病孩的游魂随着神婆的招唤步步回归。一到家门,神婆就会快步入屋,将用来招魂的内衣捂实压到病孩的枕头底下,并念念有词:“转来乖,转来无使狂(按狂为恐之音转),转来一觉训(训即睡)到大天光。”这是喊惊最重要的一道程序,谓之引魂就身。最后,神婆还会撮一撮烧纸钱的灰烬放入盛满热水的大木盘替病孩冲凉,去秽定惊。“魂兮归来,入门修些”在这里同样得到生动形象的演绎。鹅城喊惊旧俗和二千多年前楚辞《招魂》的描写竟然如此契合,似乎表明两者间确乎存有某种亲缘关系,值得民俗学的专家们去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