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于元皊8年(1093)9月出知定州。在苏轼知定州期间,朝廷政局进一步发生变化。御史赵挺之等又搬出苏轼所撰的贬斥吕惠卿的敕文,弹劾他“诽谤先帝”。
于是,哲宗于绍圣元年4月把苏轼贬知英州(今广东英德)。苏轼在《被命南迁途中寄定武同僚》中感叹道:
人事千头及万头,得时何喜失时忧。
只知紫绶三公贵,不觉黄粱一梦游。
适见恩纶临定武,忽遭分职赴英州。
南行若到江干侧,休宿浔阳旧酒楼。
紫绶,系官印的丝带。恩纶,皇帝的诏令。“适见恩纷临定武”
是指哲宗不久前还曾派人到定州“赐日历”,“赐衣袄”给他;而现在却突然受到“落两职,降一官”(“分职”)的惩处而被远谪英州。浔阳楼在江西九江,是白居易贬官的地方。苏轼怕触景伤情,因此说“休宿浔阳旧酒楼”。
苏轼头年赴定州任时,风沙很大,未曾看清太行山。这次贬官赴岭南途中,天气晴朗,西望太行,草木可数。他不禁想起,韩愈从贬所北还,经过衡山,天气由阴转晴;这次自己途经太行东麓,天气也很晴朗,是否意味着“吾南迁其速返乎”?于是苏轼写道:“逐客何人著眼看,太行千里送征鞍。未应愚谷能留柳,可独衡山解识韩?”(《临城道中作》)后两句的意思是说,他不会像柳宗元那样长期留贬所(愚谷),而会像韩愈那样很快从贬所回来,因为难道只有衡山才了解韩愈吗?太行山不也同样了解我苏轼吗?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种美好愿望又落空了。苏轼在赴贬所途中,作了很多纪行诗,抒发他的抑郁心情。他时而后悔奔走官场:“宦游岂不好,毋令到千锺”(《过高邮寄孙君子》);有时又自我宽解:“莫言西蜀万里,且到南华一游”(《见长芦天禅师》);时而感叹人间的坎坷不平:“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砏岩”(《慈湖峡阻风》);有时又深感人生如梦:“四十七年(自十二岁父亲苏洵游天竺寺以来已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天竺寺》)。他在经过洞庭湖时,写了一首《南康望湖亭》,更是感慨万千:
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
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
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
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前四句着重写景而景中有情,一派萧条的秋天景象正反映了他凄凉的心情。后四句着重抒情,报国心存,救国无术,岷峨远隔,垂老难归。
苏轼这时已年近六旬,千里迢迢赴贬所,途中的艰难困苦是不难想象的。可贵的是他在感叹个人艰难时,并没有忘记民间疾苦。他在《过汤阴市,得豌豆大麦粥,示三儿子》一诗中写道:“朔野方赤地,河濡但黄尘。秋霖暗豆漆,夏旱馰麦人。”在灾情这样严重的情况下,有豌豆大的麦粥吃就不错了,就算山珍海味了。他安慰儿子说:“逆旅唱晨粥,行庖得时珍。”苏轼在途中还曾上书哲宗,要求从小路赴贬所。他说他自闻命以来,忧悸成疾,两目昏花,仅辨道路,左手麻木,右手无力,六十之年,发白齿落。加之他平时不会安排生活,所得俸禄,随手用尽。他说他本想走陆路,日夜奔驰,快点到贬所,但由于疾病这样重,经济也困难,英州来接他的人未到,定州送他的人又不肯再往前,自己又无钱雇人买马。他说:“臣若强衰病之余生,犯三伏之毒暑,陆走炎荒四千余里,则僵仆中途,死于逆旅之下,理在不疑。”他希望哲宗“念八年经筵之旧臣”,允许他舟行赴英州(《《赴英州乞舟行状》)
苏轼在赴英州途中,就担心会有“后命”:“言者尚纷纷,英州之命,未保无改。”(《与孙子发书》)果不出他所料,他还未到英州,8月又被贬为远宁军节度副使(宋代,节度使是无权的虚衔),惠州(今广东惠阳)安置。他在《与程德孺书》中说:“老兄(自指)罪大责薄,未塞公议,再有此命(指再贬惠州)。兄弟俱窜,家属流离(苏轼已命长子苏迈带领全家去常州就食,自己带着三子苏过,侍妾朝云赴贬所),污辱亲旧。然业已如此,但随缘委命而已。” 苏轼深受老庄思想影响,确实善于“随缘委命”。他在《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一诗中写道: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
岭南户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这首诗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吏民惊怪坐何事”,借以表达他是无罪被逐。二是借苏武、管宁表明他作好了长期贬谪的思想准备。苏武,汉武帝时人,出使匈奴,十九年不得返汉。
管宁,三国时人,汉末避乱辽东,三十七年始归。三是以随缘自适的思想安慰自己。新丰,陕西临潼东北有新丰镇。汉高祖刘邦是丰邑(江苏丰县)人,建都长安后,其父思归,刘邦就在这里仿照丰邑改筑城寺街里,并把丰邑之民迁来,故叫新丰。
广东也有新丰县,在惠州之北。苏轼虽然是“初到惠州”,但觉得“仿佛曾游”,连新丰的鸡犬似乎都是老相识,为自己的到来高兴。这里的父老都手牵手地来欢迎自己,以“岭南万户酒”款待自己;自己也就没有必要为贬到这里难过了。他未到惠州时,就有人为他介绍“惠州风物之美”:
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悠悠荔子然。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
苏轼到达惠州后,更觉得惠州风物,确实名不虚传: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惠州一绝》)
他每到一地,都会对那里产生深厚的感情。
苏轼在惠州先后住过三个地方:合江楼、嘉皊寺、白鹤峰。
他在《迁居》诗序中说:
吾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居合江楼。是月十八日,迁于嘉皊
寺。2年3月19日,复迁于合江楼。3年4月20日得归于嘉皊寺。时方卜筑白鹤峰之上,新居成,庶几其少安乎?
《迁居》诗写道:
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
去年家水西,湿面青雨细。
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逝。
今年复东徙,旧馆聊一憩。
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
苏轼初到惠州住在合江楼,即惠州东门楼。楼位于东江、西江汇合处,海山葱胧,江流环抱,秋风初凉,百鸟合鸣,有如仙境。他在《寓居合江楼》诗中说:
海山葱胧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
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
苏轼在这里住了不久,就迁居嘉皊寺松风亭。苏轼以前赴黄州贬所,经过湖北麻城的春风岭,遇上梅花盛开。这次贬官惠州,住在嘉皊寺松风亭又遇上梅花盛开。苏轼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中写道: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譙雨愁黄昏。
苏轼贬官惠州,一住又是几年,他深感“中原北望无归日”,就开始作长远打算。他在白鹤峰买了几亩地,筑屋二十来间,凿井四十来尺深,并栽上各种果木。他对果木树秧的要求是不大不小,太大不易栽活,太小又怕等不到果木成林,自己就死了。
苏轼在惠州期间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安闲自在的。“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
……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再韵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这是在赏梅:“烂煮葵羹斟桂醑(美酒),风流可惜在蛮村。”(《新酿桂酒》)——这是在酿酒;“初日下照,潜鳞俯见。意钓忘鱼,乐此竿线。”(《江郊》)——这是在垂钓。苏轼偶尔也曾访僧会友,惠州太守詹范对苏轼很好,曾携酒拜访苏轼,可能还在经济上帮助过他:“酒材已遣门生致,菜把尚叨地主恩。”(《新酿桂酒》)又说:“欲求公瑾一穂米,试满庄生五石樽。”(《惠守詹君见和,复次韵》)循州(今广东龙川)太守周彦质也曾在经济上帮助过苏轼:“未敢扣门求夜话,时叼送米续晨炊。知君清俸难多辍,且觅黄精与疗饥。”(《答周循州》)苏轼在惠州期间,他的表兄程正辅为广州提刑,曾到惠州看望他:“我兄清庙器,持节瘴海头。……人言得汉吏,天遣活楚囚。惠然再过我,乐哉十日留。”(《闻正辅兄将至,以诗迎之》)在程正辅到达惠州后,他们曾一起游白云山、香积寺等名胜。总的来说,苏轼在惠州还过得不错:“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答陈季常》)
苏轼每次贬官皆多因文字得罪。苏轼在惠州时,“子由(苏辙)及诸相识皆有书,痛戒作诗”;苏轼也深感“其言切至,当焚砚弃笔,不但作而不出也。
不忍违其忧爱之意,遂不作一字。”(《与程正辅书》)但是作为一个关心国事,关心民间疾苦的文人,苏轼很难做到这点。他在惠州期间,仍作了很多诗文。在这些作品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荔支叹》
十里一置飞尘埃,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籍,知是荔支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支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臡。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武陵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这首诗的前十六句是揭露汉唐官僚争献荔支、龙眼的丑态。他们十里五里密设驿站(置堠),快马奔驰,尘土飞扬,催征荔支,急如兵火,弄得人倒马毙,尸骨成山。车马跨山越岭,就像猛鹘横海一样急速;荔支运到京城,枝叶风露犹存,好像刚从树上采下来一样。这些家伙为了赢得“宫中美人一破颜”,不惜弄得人民“颠坑仆谷相枕籍”,“惊尘溅血流千载”。
从东汉和帝永元年间交州(今广东西南部)贡荔支起,到唐玄宗天宝年间涪州(今四川涪陵)贡荔支,人们只知痛恨以贡荔支固宠的奸相李林甫,却没有人纪念汉和帝时上疏反对贡荔枝的唐伯游。也就是说,人们虽然痛恨暴政,但敢于效法直臣、反对暴政的人却太少了。这些话显然是有感而发。苏轼希望老天爷怜悯老百姓,不要出产那些成为老百姓祸害(“疮臡”)的珍贵物品(“尤物”),只要风调雨顺,百谷丰登,民无饥寒,就是最大的祥瑞了。这些话表现了苏轼对人民的深切同情,对荒淫腐朽的统治者的极端不满。
诗的后八句直接揭露本朝官僚的“争新买宠”,指名道姓揭露的就有三人。一是“前丁”,指宋真宗时的宰相丁谓,他开始以福建武夷山的初春芽茶(“粟粒芽”)进贡。二是“后蔡”,指北宋书法家蔡襄,他在宋仁宗时,曾造小片龙茶进贡。
三是“洛阳相君”,指历仕真宗、仁宗的钱惟演,他的父亲吴越王钱?归顺宋朝时,宋太宗曾称赞他“以忠孝而保社稷”,故称“忠孝家”。钱惟演作洛阳留守时,开始设驿站,向宫廷进贡牡丹珍品“姚黄花”。苏轼曾把钱惟演这种行为叫做“宫妾爱君之意”,并说“洛花有识,鄙之”(《仇池笔记》卷上《万花会》)。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今年斗品充官茶”一句,苏轼在这句下自注说:“今年闽中监司乞进斗茶,许之”。所谓“斗茶”,“斗品”,是指参加比赛的高级茶;“充官茶”即充贡茶。如果哲宗没有接受这种“斗茶”,还可说这些话仅仅是指责“闽中监司”;但哲宗“许之”,这“致养口体何陋耶”(一心在口体上下功夫是何等鄙陋),就无异于直斥哲宗了。在封建时代,敢于直接揭露本朝大臣,甚至揭露当今皇上,这是需要勇气的。
苏轼是很关心民事的人,在贬官惠州期间,他“率众为东西二桥,以济病涉者。”(《东坡先生墓志铭》)在惠州城东江水合流处原有桥,但久已废坏,老百姓靠小舟渡河,十分艰难,经常淹死人:“嗟此病涉久,公私困留稽。……不知百年来,几人陨沙泥!”罗浮山道士邓守安主张用四十只船作浮桥,随水涨落,叫东新桥。桥修好后,大大方便了群众:“岂知涛澜上,安若堂与闺。往来无晨夜,醉病休扶携。”惠州西面有丰湖,又叫西湖。苏轼一生到过三处西湖:“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杭州西湖)颍水《颍州西湖)更罗浮(惠州西湖)。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杨万里《游西湖》)丰湖原有长桥,屡作屡坏。
栖禅院的和尚用“白蚁不敢跻”的石盐木建桥,“坚若铁石”,非常牢固。为修这两座桥,苏轼捐了一条犀带;他的弟媳苏辙之妻也把自己入宫所得的赏赐用来“助施”。桥修好后,群众非常高兴:“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两桥诗》)。
广州同杭州一样,近海,饮水咸苦,只有有钱有势之家才能饮刘王山的井水。道士邓守安主张把离广州二十里的蒲涧山滴水岩的水引入广州城中,解决居民的饮水问题。苏轼很赞成邓的主张,并积极向当地官吏建议施行。惠州驻军缺乏营房,军队散居市井,骚扰百姓,苏轼又建议修营房三百间。为了减轻漕运,当时收税要钱不要米,岭南闹钱荒,苏轼又主张百姓纳税交钱交米“并从其便”。总之,正如宋人费衮《梁溪漫志》所说:“凡此等事,多涉官政,亦易指为恩怨。而坡公行之不疑,其勇于为义如此!谪居尚尔,则立朝之际,其可以生死祸福动之哉!”
苏轼本来“家有数妾”,但近几年来“相继辞去”,只有朝云随他来到惠州贬所。苏轼在《朝云诗》中写道: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似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姻缘。
丹成随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这首诗用典较多。白居易的侍妾樊素能歌善舞,特别是以唱《杨枝》著名,一般人就叫她杨枝。白居易晚年辞去家中歌妓,樊素不愿离去。但从后来白居易《别杨枝》诗“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看,攀素最后还是离开白居易了。而朝云却愿跟随苏轼到当时还比较落后的岭南,所以苏轼以“不似杨枝别乐天”赞她。伶玄即伶元,《赵飞燕外传》的作者。通德即樊通德,伶元之妾,“能言飞燕子弟故事”,伶元的《赵飞燕外传》即根据她所讲的故事写成的。苏轼以“恰如通德伴伶玄”赞朝云随他南迁。晋人李络秀有三子:周凯、周嵩、周谟(即阿奴)。她对他们说:“尔等富贵,并列目前,吾复何忧?”周嵩回答道:“恐不如尊旨。伯仁(周凯)好乘人之弊,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耳。”苏轼反用其意,以阿奴比喻朝云之子、夭折的苏?,以络秀比朝云,故说“阿奴络秀不同老”。朝云原不识字,在苏轼薰陶下,开始读书习字,并“粗有楷法”;又曾跟随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亦略闻大义”。
“天女维摩总解禅”即指朝云学佛并粗知佛学大义。朝云不能适应岭南水土,到惠州后经常生病,平时不是念佛就是熬药。“经卷药炉新活计”即写她的惠州生活;“舞衫歌袖旧姻缘”
是回忆从前。前已提到,秦观曾以巫山神女比朝云,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反用秦观意,说朝云学佛功成,将随他到海中的蓬莱、瀛州、方丈去,不会满足于作巫山神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认为:“东坡《朝云》诗,诗意绝佳,善于为戏,略去洞房之气,翻为道人之家风。”
这首诗确有飘飘欲仙的味道。
苏轼写有一首《蝶恋花》词,内容是:
花褪残红轻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元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上阙写伤春,下阕写“墙外行人”的单相思,他看见墙里秋千高荡,听见佳人笑声飞扬,不由得心荡神怡,产生了爱慕之情;可惜墙里佳人并不知道墙外还有个“多情”的行人,翩然离去,结果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这里的恋情是健康的,纯朴的,充满了青春活力。但上阕的伤春,调子却比较低沉。苏轼很善于把握残春初夏的特征;红花凋谢,青杏尚小,燕子轻飞,溪水深绿,柳絮将尽,芳草无际。
特别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把伤春之情写得十分缠绵悱恻。这首词是否作于贬官惠州期间已不可考。但据说苏轼在惠州时,见落木萧萧,有悲秋之感,曾叫朝云唱这首词。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苏轼问其故,朝云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苏轼大笑道:“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朝云很喜欢这两句词,“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病亟,犹不释口”。由此可见,这两句感人之深。“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冷斋夜话》《林下词谈》)
朝云到惠州不到两年,即于绍圣3年(1096)7月病卒,年仅三十四岁。苏轼在《朝云墓志铭》中写道: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3年7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未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义。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志铭虽短,却相当全面的概括了朝云的一生,从中我们可准确了解到朝云的姓氏、籍贯、生卒年,跟随苏轼的时间、品格和信仰。苏轼说她“敏而好义”,“忠敬若一”,朝云是完全无愧于这样的评价的。
苏轼对朝云之死是很悲痛的,除为她写了《墓志铭》外,还至少写了三首诗词来悼念她。《和陶(渊明)诗》中的《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主要是写朝云夭折的原因:
长春如稚女,飘摇倚轻閨。
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
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
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
谁言引弱质,阅岁观盛衰。
輌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
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
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
前八句主要写朝云身体弱,品格高尚,她像稚弱的长春花飘摇于轻风中一样,脸颊红晕,身著绡衣,低头香艳自敛,顾盼含情脉脉。她宁作傲霜的黄菊之娣,不作趋炎的戎葵(夏日开花)之长(旧时侍妾,年小者为娣,年长者为姒)。后八句是说,像她这样的“弱质”,怎么经得住瘴雨蛮风的摧残,而能“阅岁观盛衰”呢?《左传》僖公二十三载:“晋公子重耳之秦,秦伯纳女五人奉?沃盥洗之器(捧着盥洗之器为之浇水洗手),既而挥之。”从“輌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两句可看出,苏轼远谪岭南时,曾劝朝云离去。朝云不但没有离去,还为此生过苏轼的气,容颜上曾微含怒意。苏轼咏梅的《西江月》词也是为朝云之死而作的,主要是歌颂朝云高洁的品格:“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面临恶劣的环境,却能泰然处之,飘飘然仍有神仙之态。苏轼还有一首《悼朝云诗》,主要是抒发自己的悲痛之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她是一去不返了。
朝云死后半年多,又一个打击落到了苏轼头上。绍圣4年(1097)2月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居建成,这里是“下有碧潭,可饮可濯。江山千里,供我暇瞩”。
恰好这时,长子苏迈被任命为韶州仁化(今广东县名)令,带着诸孙来惠州看他:“子孙远至,笑语纷如。”(《和陶诗·和时运》)正当苏轼一家人为久别重逢而高兴的时候,同年4月苏轼再贬儋州(今海南儋县),他的“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新居成,庶几其少安”的计划,又成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