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故乡是用来遗忘的,无法遗忘故乡的人就无法继续前行。对我来说故乡应该是人生远行的姶发点同时也是记忆的仓库,生命的源头,而故乡的风土人情总是令人魂牵梦绕。比如在童年的记忆中,故乡林寨有民谣曰:“上镇村搓麻绳索,下楼村罗卜豆角,松仁下村劏猪上桌,桥背村撑船出角,坳头村竹蔑唔使驳(不会断的意思),严村石灰作壆”(很多的比喻),乌石村草蓆堆楼角,兴昌村织布硬确确(很厚的意思),罗角石的草鞋人人着,下井村地主建楼阁,下镇村最兴赌博”等等。这些民谣生动地刻画了林寨各村各屋谋生的手段及乡土风情。其中“兴昌织布硬确确”指的正是笔者的家乡和平县林寨镇兴昌村曾屋,又称白棉坑。旧时曾屋人几乎户户种棉家家织布,其实曾屋人不但家家织布而且男子个个有火铣,当中不乏胆大心细百步穿扬的神枪手。
我的先祖于明未清初从连平太湖寨迁居和平彭寨墩头村,又于清代雍正年间迁林寨老墟坝从事手工艺谋生,再几经搬迁,最后卜居兴昌白棉坑。先祖落担林寨时,陈黄两姓早己于宋元明时期落居林寨,并经数百年繁衍经营而成当地鼎足而立的巨姓大族。其时河滩平地,山林水田早被开发殆尽。先祖鼎鼐兄弟,及后来宽公怀公及其累子累孙,只好荷锄开荒和持铳狩猎以谋活路。开垦出来的旱地不能种水稻,只好种耐旱的番薯或豆类,除此之外最适合的莫过于种棉花,并用来纺纱织布,因家家织布户户种棉,祖居地久而久之也被作白棉坑了。
织布机全部是用木材自制的机器,有高机和矮机之分,高机体积大效率高,但笨重不利搬动。矮机效率低但轻便利于上门服务。我祖父及伯父皆织布,亦游走于附近乡镇,所以高矮机各有一部。白棉村织出来的纯棉布厚实耐磨,因其由棉而纱,由纱而布再染洗成品;乃至机器也皆由自家制作,故织出的布被称作“家机布”。旧时人家有女出嫁必有一至数张用家机布缝制的被服作为嫁妆,一张家机布被服盖一生也少有破损甚至再传子孙。至我高祖时因善于经营已薄有田产,可惜后来又因赌博和官司尽数败尽。至曾祖及祖父已近赤贫。
林寨地主富商官宦多,每户地主几乎长年养有裁缝和织布的师傅,我祖父伯父二人几乎长年轮流在地主家帮人织布为生。祖父几乎不识字但心算了得,天生聪明,他看到织布的人多了,利润低,而且更加漂亮及令人穿了感到舒服的洋布逐渐进入地主家庭及乡村市场,粗糙的土布势必将逐渐退出市场。祖父开始感受到了空前的危机。最后灵机一动,他通过地主舅父从省城广州弄了一部加拿大产的缝纫机并学会了裁缝,不但能做长衫马褂,也学识做中山唐装从而风行一时,发展到后来在林寨街市有了自已的店面,并雄心勃勃打算赚足了钱,赎回被高祖赌博时输掉的田产,正要付予行动时,突然解放了,聪明的祖父迅速将店铺易主。改朝换代使袓父的抱负化为泡影,而迟缓一步的赎田行动又令我家避免被划为剥削阶级,因此幸运地躲过一刼,福兮祸兮!一念之间,回想往亊祖父常常感慨不已。
如果说家织机曾是白棉坑人重要的谋生工具,那么持铳狩猎又是白棉坑人农闲时重要的副业及强身自卫的手段。狩猎不过是付业及练兵,防身护村才是真正的目的。曾屋人因枪法准且训练有素,不少人因生活所逼或当兵或接仗进而参于其它宗族的械斗。我曾祖母是和平知亊,陈襄廷族妹,而且祖父年轻时聪明伶俐,身材高大又能使火铳,十七岁便由祖母托情而加入了陈襄廷的亲兵队,并跟随襄廷上江西下省城走惠州,认识徐傅霖,梁桂平,陈烔明等东江名人。小时常听祖父讲述赴徐傅霖母亲寿筵时,吃过“八甜”,“八酸”“八辣”等二十四簠的山珍海味。后祖父年岁稍长,加之战祸渐起,又是家中独子,因而才向其堂舅辞职归田。
说到防身护村,因其时先祖初到林寨人丁单薄常受大姓欺凌,相邻的乌石下村黄姓自古民风尚武,清未有族人黄文秀自江西学得“邓家拳”“颜家棍”,后应邀与一外地名拳师在浰江老桥抽去两端桥板,仅留中间两墩桥板,双方在后无退路的狭窄场地中大战数十回合,文秀取胜却点到即止,以德服人,从此远近闻名,并遍传里族子弟。乌石村素与曾姓有水源之争,由于乌石人多势众又会武功,每到春耕秋耘,乌石人将田地灌满溢至浰江也不分点滴给白棉坑人,白棉坑甚至附近的陈赵诸姓只有靠天吃饭。有乘其不备放水浇田的曾妹叔祖被捉去活活吊死。族长曾石李一气之下,不顾力量悬殊,而向乌石下鸣锣宣战,族人皆纷纷持铳响应。
叔祖曾石李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平生举枪鲜有虚发,而且粗通诗书,是文武兼修的人。他与曾石东二人并称神枪手,石东胆大,与人打仗时有追兵在后响枪,石东随即倒地诈死,及追兵近前,石东手起枪响,来人应声倒地。有大眼财者恃其武功了得,声称数日内必执曾石李,因求胜心切,尾随水牛而来,卜石李现身,石李屏住呼吸举枪而待,直至数丈大眼财人头刚露顶,只听一声枪响,对方应声毙命。
后乌石人始知对手利害不敢轻易进犯。双方相持数年,均请状师投诉县衙。白棉坑请的是同村的清未庠生陈文仿,文仿乃当地名状师,曾在惠州府充“职业枪手”专帮人代考秀才。乌石请的是当地名儒陈振邦,振邦有过目不忘出口成句之才,一部《三国演义》居然能倒背如流,但功名止于淸末科举制度的废除,于是从此淡泊处世,热衷教学。而收状判案的正是乡贤和平知事陈襄廷。襄廷判案反复无常,曾黄两姓轮番输赢,一来一回几个回合最后双方互不胜负,官司亢日持久,劳民伤财。一日襄廷召双方当事人及两状师相议,曰:“你们两姓官司打下去恐百代以后也难分胜负,更劳民伤财,又同乡同保互有姻亲,不如就此和好,之前交来的讼金我概不收,应出的由我来垫,你们取回钱去各自抚恤死伤者,不足的我私人补,看看如何?”两状师也同声称善并愿退还收取的全部状金。两姓主事人几年来为打官司疲于奔命,田园荒芜,忽喜忽悲,死伤者无又无钱恤治,弄得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今见知县调停又能退还讼金。于是皆当即表示愿意和解,并答应回去尽全力安抚死孤,一场争斗终于落下帷幕。
有趣的是曾黄两姓从此合修水利平分水源,和睦共处,姻亲相联,笔者幼时常缠住乌石村亚舅要学“颜家棍”,舅烦了,打趣说:“外甥学了棍,想报仇吗?”,引来外婆的几声责骂,荒唐的往事成为后人的笑料。在混乱无序的年代,在穷乡辟壤的山区,乡人庆幸遇到了陈襄廷这样的好官,他处亊的手法或许有失原则,但他的政声足令当世不少所谓的“人民公仆”汗颜。
如今火铳,家织机,加拿大缝纫机这三样见证着一个村庄,一个家族兴衰沉浮的东西早己从我的视线中永远消失了。随着人口不断向城镇迁移,白棉坑故乡也日益走向萧条和破落。林寨有一种产自深山的虾,叫勤洞山虾,粒大肉实,壳软味鲜,每当我思乡的时侯就会叫老乡找来勤洞山虾干和着鲜猪肉剁碎,然后酿豆腐,豆腐熟后,一锅的油亮金黃,然后边吃边回忆。对我来说人生是一程远游,而故乡是用来回忆的,回忆耗尽了,人生也就结束了,反过来说回忆持续,人生的苦旅就永远继续。小时侯拼命读书,争取离开贫穷落后的乡村,长大后拼命地工作,赚钱,供楼,供书,等什么都有了才发现这种生活并不适合自已,只有乡下那两层小楼,一圈土鸡,一园蔬菜才能令我宁静与安恬。因此,人生又是麦哲伦式的环球之旅,圈子绕得再大,精神还是回到了原点,那就是故乡,让心靠岸的地方!因为精神有了原点,人生之旅才不会寂寞和悽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