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淡水古镇秋高气爽。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人在城墙西门的一个山坡上举目眺望,北面是清澈见底的淡水河,南面是郁郁葱葱的卢屋山。午后的斜晖和眼前美景让他兴致勃发,挥笔写下诗一首:
魁楼相映玉虚宫,落阳牛地半朝东。
古井连通东海殿,昙华钟鼓闹婵宫。
梅嶂开屏真妙极,铁湖书院永无穷。
逆水蟹形扶会馆,回龙顾主协天宫。
这首诗在后面成为当时妇孺皆知的《淡水八景诗》,而这个男人,正是晚清大名鼎鼎的“铁笔御史”邓承修。
百年之后,诗中的魁楼、牛地、古井、梅嶂、昙华、铁湖书院、蟹形、协天宫,随着时过境迁大多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成为一个接一个火热时代的牺牲品。如今偶尔再有人提起,也是一个个令人惋惜的文化符号。
繁华褪尽余祖庙
要找到藏在淡水北端的祖庙并不容易。从熙熙攘攘的南门大街出发,经杂货街拐入大鱼街和下鱼街,走几步就到了祖庙街。祖庙其实是一个地名概念,它的核心建筑——协天宫才是“淡水八景”的精华所在。
进出祖庙有两扇门,分别是“礼门”和“履泰”。“礼门”意指君子循行的礼仪之道,“履泰”则暗合出入平安之意,不等你到协天宫前上香,古韵儒风已经迎面扑来。祖庙的始建年代目前公认为明朝神宗(朱翌钧)年间,距今已有400多年历史。据载,淡水从宋朝末年就居住着古老的詹、戴、李三大姓。起初三大姓为争一块所谓的风水宝地,纠纷不断,摩擦此起彼伏,居民生活很不安定。后来县官判由三大姓人在该地共同修筑一个庙,祭拜民间流传的关帝,名为忠义庙(即现在的祖庙),意为三大姓人从此忠诚相待,讲道义,各不相争,平安度日。果然,忠义庙建成后,三大姓再也不为争这块地方而相互侵扰。安定的生活使淡水人丁越来越兴旺,最终发展成远近闻名的大镇。
忠义庙何时改称协天宫,并成为淡水人的祖庙,如今已无从稽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忠义庙的特殊历史意义,使其在当地的鲁班庙、谭公庙和妈娘庙等众多神庙中脱颖而出,最终被淡水人冠于众庙之始,乃称祖庙。据《惠阳县志》所载,祖庙有“在家第一雄”之称,足见祖庙在淡水诸庙中位居第一。
于是,祖庙在400年来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毁圮。最为重要的两次重修发生在道光五年(1825年)和1988年。也就是说,邓承修印象中的祖庙,已不是最早的忠义庙,而是现在的协天宫了。1988年冬复修后的祖庙再经过1999年的重建,才演变成我们今天所见的规模。
如今的祖庙为二进院落四合院式布局,通面宽13米,通进深15米,主体建筑为硬山顶,抬梁与穿斗混合式梁架结构。正殿屋脊装饰有双龙戏珠的陶塑。殿堂内神像庄严肃穆,香火缭绕,二十四孝图的壁画和关圣帝的英名体现着“忠孝仁义”的主题。每年正月十二,祖庙就会迎来热闹的“进香日”。这一天,成千上万的淡水及其周边的人涌向祖庙,在此点燃一柱香火带回家,意为香火不断,代代相接。
事实上,祖庙被赋予“淡水八景”之一的盛名之后,所走的路子并不“履泰”。解放后,祖庙被收为公有,神像被毁后的祖庙,或成了学校(淡水镇二小),或成为医院(如今的惠阳区中医院第二门诊部)。在革命的年代里,神像不仅失去了尊严,而且连安放的地方也没有了。直至80年代中后期,淡水在改革开放的热潮中爆炸般地成长起来,空间逼仄的祖庙不再适应城市发展的需要,才回归到原本的位置上——为祈福者提供精神慰藉之处。
如今,在淡水人心目中,历尽沧桑的祖庙已经与封建迷信无关。他们只需要在这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虔诚和希望,就已经足够了。
蟹形不再留会馆
在“淡水八景”中,最能引人遐想的当数“逆水蟹形扶会馆”。据今年94岁的戴进发老人描述,所谓“逆水蟹形”即一个蟹钳形状的池塘。如今,这个池塘早已消失,被一幢幢楼房所替代。出乎记者意料的是,当年“蟹形”所扶的会馆仍在。沿着祖庙街往西行,不用百米就到广义街,广义会馆就在那里。
广义会馆的由来如今只有古稀之年的老者才知道了。据戴进发老人讲述,原来广义会馆和祖庙有着一段纠缠不清的风水斗法。早在清朝道光年间,已成为贸易集镇的淡水墟来了一群“下四府人”(惠州以外的广府人),和淡水人一起经营杂活生意。淡水人很快发现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好,抢占了自己的市场份额。于是淡水人请来了风水先生问个究竟。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占据风水宝地的祖庙只能“罩远不罩近”。为了圈住祖庙的灵气,淡水人在祖庙前建起了一堵半圆形围墙,故称“回龙顾主”。
无独有偶,淡水人的生意竟然真的有所起色。“下四府人”也不甘被动,也请来风水先生前来斗法,结果就建成了同样供奉关帝的广义会馆,并在会馆前掘地三尺,灌成蟹钳形状的池塘,意为蟹得活水,可以为主人捞取钱财,并能在激烈的竞争中帮助主人立于不败之地。
时过境迁,让人摸不着头绪的风水学理论早被现代人抛诸脑后。改革开放后,“逆水蟹形”在推土机的轰鸣下夷为平地,变成今天的桥头市场。但是,庞大的广义会馆却得以保存。尽管广义会馆已经面目全非,但它门前的广义街,已经保留住了珍贵的历史信息,足以让后人顺藤摸瓜。
在淡水老街生活多年的前进社区居委会干部黄友金介绍,广义会馆在民国时期已经不再是一座神庙,而成为商用建筑。解放后,空间宽阔的会馆成为当时搬运工人的工会,无数工人在里面留下了生活的痕迹。据说当时会馆门口仍有栩栩如生的石狮,馆内还有戏台。上世纪80年代,会馆又被淡水供销社用作木制品门市,主营木材、棺木等生意。直至上世纪90年代末,广东省的殡葬改革使木制品门市的生意一落千丈,后来经过淡水房管所的拍卖,有着神秘面纱的广义会馆才最终落入私人手里,变成今天一个不起眼的仓库。
令人遗憾的是,如今的广义会馆毫无格局可言,只有6根10余米高的灰砖柱子支撑着屋顶,朴实无华的建筑风格是它默默无闻的主要原因。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窗棂上有一些精细的木雕,在暗示着会馆昔日的辉煌。
有古井才有淡水
仔细观察惠阳区交通地图,你会发现淡水城区颇多具有历史味道的地名。除去以历史名人命名的道路之外,如承修路、中山路和叶挺路,还有古井村、昙华路、铁湖书院小区等。
这些地名所蕴涵的历史信息全部指向一个古老的地理概念,那就是“淡水八景”。令人遗憾的是,除了祖庙街的协天宫、广义街的广义会馆之外,其他六景已在历史洪流中逐渐被湮没。最近离开淡水人视野的八景之一——古井,也是近10年前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有足够的理由为逝去的“淡水八景”留名。一个城市缺少了文化底蕴,那将毫无魅力可言。在不能挽救的无奈背后,我们能做到的只有谨记。
走进淡水老街,细心的人会发现年代久远的老井比比皆是。但是在老城区里,没有任何一个老井,能和淡水街道办事处西南方的卢屋山脚下的古井相媲美。一个较公认的说法是,淡水古镇正是因为那口古井而得名。
宋末年间,淡水只不过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小墟,叫“上墟”。自从古井开凿之后,小镇人口才逐渐增长,到了清乾隆初期,淡水才形成较大的集镇,并改名为“淡水墟”。
关于古井的传说,由于有着官方的记载,因此对当地人而言已不再神秘。据《惠阳县志》,
古井平面呈不规则形,沙底,井栏用石构筑,长约8米,宽6米,深约1.8米。井水冬暖夏凉,清澈见底,源源不绝,四季常溢。因水清且淡,故名“淡水古井”。
传说如下:某年大旱,一农夫戽水灌田。中午骄阳似火,其妻往田里送粥。途遇一蓬头垢面、步履艰难的老翁向她讨粥充饥。见他可怜,妇人遂舀粥给他。老翁喝完粥后,递给妇人一节竹筒,便转身而去。农夫饥肠辘辘,正等粥喝,不料其妻只送来一节竹筒。听了妻子的叙述后,农夫大怒,将竹筒掷出数丈远,骂道:“此废物耳,何用之有!”忽然,竹筒落下的地方,水声哗然,泉水自竹筒源源不断地涌出。农夫这才知道老翁是仙人。后来,人们因此在这里筑成此井。在邓承修写成《淡水八景诗》之前,相传有人在古井里看到只能在海水里生存的青鳢鱼,于是就有了“古井连通东海殿”之说。
岁月如梭。当自来水厂的水管取代了古井之后,古井自然成了经济发展浪潮下的淘汰品。上世纪90年代末,古井一带的土地被征用建成今天的体育馆和游泳馆。在无情的铁爪下,古井脆弱得毫无反抗之力。最终,古井带着世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以为然和惋惜,彻底消失在结识的混凝土下。
然而,相对于其它消逝的“淡水八景”,古井却幸运地以另外一种方式幸存着。世人惋惜的态度使新建的游泳馆被命名为“古井仙池”。每逢炎夏,游泳池少不了拥挤的场面。古井不再为人们提供甘之如饴的泉水,却变身为提供清凉和畅快的娱乐场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延续。
意料之中的消逝
“淡水八景”并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它因为邓承修的一时感慨而被赋予了永恒的人格魅力。即便它们最终难逃湮没的命运,但总能通过某种形式留在人们的记忆当中。
在邓承修创办崇雅书院之前,魁楼和铁湖书院是淡水的官办书院,称“义学”。魁楼的位置就在淡水文昌庙(有可能是“魁楼相映玉虚宫”的“玉虚宫”)后院一侧,而铁湖书院则和古井位于卢屋山下。光绪十五年(1889),随着崇雅书院的创办,淡水、大鹏、澳头、永湖、良井的各乡子弟就不再入读规模较小的魁楼和铁湖书院。失去功能的魁楼和铁湖书院,还没来得及留下一丁点可稽考的史料,就在抗战年代中迅速衰败,最终被民居所废。
相对于魁楼,铁湖书院和古井一样,以另外一种面貌在淡水占有一席之地。1991年,深圳一家公司投资2000多万元在铁湖书院旧址开发房地产,建成的商住综合楼小区仍然命名为“铁湖书院”。如今,只有上了年纪的淡水老人,才知道书院的前世今生。
在“淡水八景”中,“落阳牛地半朝东”中的“牛地”是一个风水学说里的宝地。今年94岁的淡水老人戴进发根据“淡水八景”的分布来判断,“牛地”可能就是当年邓承修赋诗时所站之地。后来,西向的“牛地”成为崇雅书院的正大门。尽管今天走出崇雅中学的大门,因为被建筑物遮挡而再也看不到夕阳,但是一旦知道这片斜坡的来历,仍然让人浮想联翩。
走出“牛地”往北走,很快就可以来到不长不短的昙华路。昙华路的典故在于“昙华钟鼓闹蝉宫”,“昙华”即昙华庵。据戴进发回忆,昙华庵位于现在淡水尧岭的上新围,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昙华庵已经从淡水人的生活里淡出,所在地建成了后来的农机二厂。如今,不仅昙华庵毫无痕迹,连农机二厂也被难寻踪迹。到底昙华庵当年是如何的“闹蝉宫”已经无法获悉,但是当年的钟鼓声,戴进发还是留着依稀的印象。在南方,无论是庙还是庵,里面都有铜钟和牛皮大鼓,每逢庙会之日,就会用来大肆热闹一番。可想而知,这样的情形对现代人来说,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
【后记】
事实上,“淡水八景”有一景相信和一百年前相比没什么两样,那就是“梅嶂开屏真妙极”。“梅嶂”就是今天的杨梅嶂(旧时还称梅花嶂和杨梅坑),位于淡水东部的山区地带。碰上天气能见度高的时候,即便身在淡水老街,也依稀能看到暮霭之中的梅嶂。
让时光倒流一百年,鸦片战争后的淡水已经成为惠阳和香港贸易进出口之地,老城区里有着“大鱼街”、“猪行街”、“灯笼街”和“米街”等商品交易专业街道,人气之旺在原惠阳地区诸镇中堪称翘楚,有“头平(惠东平山)二淡三多祝”之称。改革开放之后,淡水作为粤东重镇,城市发展更是日新月异。就在这般经济迅猛发展的前提下,“淡水八景”已随岁月的流逝磨砺和湮没而变得支离破碎。尽管如此,这也折射出民众对历史遗产保护的漠视,直至今日,这种漠视仍顽固地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