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做偷衣窃贼“人肉”搜索之后，陆丰18岁的高三女生琪琪（化名）受尽侮辱，在一个冬天的晚上跳入了冰冷的河水。
琪琪的尸体被发现后，发起“人肉搜索”的22岁的服装店主蔡青（化名）再也没有出现。她起初是为了挽回损失，却最终被自己发起的“人肉搜索”反噬，在网友的咒骂声中，被立案刑拘。
一次貌似正义的捉贼搜索，在不断夹杂情绪、偏见与道德审判后，逐渐失控。最终它毁了两个90后女孩的生活，被搜索者以命反抗，发起者则身陷囹圄。
■新快报特派 陆丰 记者 刘子珩
失踪
这是2013年12月3日的21时，天上见不到月亮，也没有一丝风，正在学生会开会的陈泽茂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堵得慌。19时45分，还在晚自习的时候，他看到了女友琪琪18时55分发的一条微博。那是一张刚拍的照片，远处的灯光照着近处的树影婆娑，似乎是个亮堂的地方，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夜色幽静，水面的倒影没有一丝涟漪。“第一次面对河水不那么惧怕”，琪琪给图配了句没有标点的话，让陈泽茂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和琪琪相识是在4年前的一次聚会中，这个文静的女生自此走进了他的生活。虽然还都是学生，但两人的关系已经被双方父母认可。对于稍长一届的陈泽茂来说，督促正值高三的女友学习是他的责任。
“她有梦想”，陈泽茂知道琪琪的成绩很好，希望她能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但琪琪只觉得能考入陈泽茂在惠州的大学就是最好的，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她努力的目标。
不过，两地分离还是会让他免不了担心。“你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陈泽茂第一个回了琪琪的微博，琪琪曾答应他的，平时不随便出门玩，要努力学习，陈茂以为琪琪这次贪玩了。
20时24分，琪琪发了第二条微博，照片里她坐在一个有杂草的地方，两只脚悬空在外，脚下一片漆黑，文字写的是“坐稳了”。不过，这一条陈泽茂没有看到。
21时35分，陈泽茂还在开会，琪琪的母亲打来电话问他是否知道女儿现在何处，“琪琪电话已经关机，一晚上都找不到她”。陈泽茂想起了第一条微博，那明显是在河边上的情景，他确定自己一整晚的不安感觉是因为有了不祥的预感。
22时，开完会后的陈泽茂询问琪琪的信息，被告知她的父母、小姨都在四处找寻，但都没有结果。“琪琪你躲到哪里去了，太不懂事了。”陈泽茂安慰自己。
一夜难眠的陈泽茂记不清在什么时候知晓了女友的电动车在望洋大桥边被发现的消息，清晨5点，疲倦与忧虑侵蚀下的他熬干了最后一点能量，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11时，从惠州往陆丰赶的陈泽茂接到了电话，琪琪的尸体在陆丰的望洋大桥下被打捞上岸。
相遇
仅仅是在两天前的周末，温暖阳光还普照着这座海边小城，忙里偷闲的琪琪穿着花色上衣，和最喜欢的宠物狗豆豆一起走在街上。
逛街是琪琪的一大爱好，为了遵守和陈泽茂的约定，周末是现在的她唯一可以放松的日子。这是一个性格偏向安静的女生，身边最要好的朋友只有几个。以前的这个时候，或是和男友，或是和好友，琪琪的身边总会有人陪伴，但这一次很不巧的，最好的朋友肖凯嫚搬家离开了陆丰，而男友因为大她一届，已经去惠州上大学了。
走进金碣路的一家名叫“格仔”的服装店时，琪琪神色轻松。这是一家去年8月29日才开张的店面，大约十平方米。今年8月重新装修后，经营范围从衣鞋饰品变成了女装为主。
店主蔡青是个只比琪琪大四岁的女生，爱美，几乎一半的微博都会附带自拍照。她喜欢时尚的生活，为了看《小时代》，她可以从19时等到22时。
一定程度上，格仔店维持了蔡青最重要的理想，在这里她可以最尽情的表达自己对时尚与青春的畅想。她倾尽全力的经营店铺，有时即使到零点才打烊也觉得幸福。
琪琪在这个女装店挑了很多件衣服，但最终没有购买。当天清点衣服时，蔡青发现少了一件。失窃的蔡青没有报警，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处理。在调取了当天的监控视频后，她怀疑挑挑捡捡的琪琪就是拿衣服的人。
12月2日，截了九张看得清琪琪面孔的图片，蔡青将它们发到了自己的微博里：“穿花花衣服的是小偷求人肉经常带只博美小狗逛街 麻烦帮忙转发”。
上门
蔡青的微博粉丝有一千多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本地人。他们很多人和她一样，年轻且无忧，喜欢记录心情，喜欢手机自拍，也喜欢转发人生感悟。
“人肉搜索”的微博发出之后，很短的时间里就被不断的评论转发，一位陆丰本地人还记得，他看见微博的时候，转发已经超过了200次，评论上到了700条。
对小县城来说，找到一个当地人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很快琪琪的姓名、学校、家庭住址都被人一一公布。“嗨！我刚才一看就知道是她了！”一位当地女生转发道。“哈哈（表情）”另一个当地女生紧接着转发。
几百条微博背后是更大数量的浏览量，它们仿佛一股洪水席卷着那天陆丰人的微博圈。不断的有人在谩骂，有人在嘲讽，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种私自定罪并把个人信息放置在公共空间的行为是否可取。
与此同时，关于琪琪的另一些未经证实的信息也夹杂于其中，共同塑造了一个“惯偷”、“喝酒”、“割脉”的问题少女形象。
在这个主要由当地同龄人构成的传播网络中，琪琪也看到了这些被转发的微博，从同城，到同校，再到同班。
当天20时左右，陈泽茂接到了琪琪的电话，琪琪告诉了他今天发生的事，不但是网络上被人羞辱，一天时间里还不断地有人打来电话，恶意的、善意的、质疑的都有。女友心情不好，陈泽茂相信她是清白的，他的建议是琪琪要和父母同去将问题解决，不要再让事情愈演愈烈。
目前，中国并没有专门的关于个人信息保护的法律，“人肉”搜索的侵权问题多集中在民事责任范围。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杨立新认为，在将来的《侵权责任法》中，应该规定网民要把尊重他人的人格放在第一位，行使意见表达自由的权利超出必要的限度时，就侵害了他人的权利。
琪琪一家在当时并没有把事情上升到法律层面，12月3日，没有上学的琪琪和父母一起来到了格仔店，希望能和蔡青沟通清楚，化解误会。
这段会见最终以蔡青删除微博而结束，但其过程却呈现出了两个不同的版本。按照亲近蔡青一方的说法，琪琪一方承认了偷窃行为，并因此付了钱。而挺琪琪的一方则认为，给钱不是理亏，只是当时解决问题一种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并且，在琪琪一家上门的时候，蔡青一方依然当面训斥和诋毁了琪琪。
是否发生偷窃至今没有权威定论。在父母面前受侮辱的这一行为，被很多人事后看做了压垮琪琪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见不玩了”
很多人以为在琪琪发出第一条微博的时候就已经在望洋大桥上，但其实那时的她只是刚刚出门，骑着车到了离家不远的北堤路上，正对着玉照公园。
喜欢漫无目的的兜风，这是琪琪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肖凯嫚很多次都坐着琪琪的车，听她倾诉心中的不快。12月2日肖凯嫚同样看到许多好友转发的微博，她选择了无视这些流言蜚语，她觉得“琪琪不是这种人”。3日，肖凯嫚的手机曾被琪琪呼叫，不过由于是在晚自习，她将电话调成了静音，并没有接到。
陈泽茂接到琪琪的电话是在他评论了微博之后的几分钟内。像24小时前一样，琪琪向他讲述了自己一天的经历。陈泽茂虽然听出了女友有些低落的情绪，但事情终于解决总归是好的。两三分钟后，他们结束了谈话。
从玉照公园到望洋大桥几乎横穿了整个东海镇，桥下20多米处就是螺河。紧挨着这座桥边的一座废旧的桥是琪琪和朋友们的“秘密基地”，夏天的傍晚，她们会来到老桥，惬意地吹着微风。
已经很难确定琪琪的第二条微博是在哪里发出的，陈泽茂很后悔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它，简单的图文对他而言就是个明显危险的信号。
12月3日夜，心力交瘁的琪琪将绝大多数的微博删了个精光，与陈泽茂的合影头像被一片黑色取代，签名改写成“再见不玩了”。这是她对伤害她的互联网做出的最后回应。
反噬
12月8日，陆丰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官方微博称，“陆丰市公安局专案组开展侦查工作。经大量取证，于2013年12月8日以‘蔡某某侮辱案’立案侦查，并将犯罪嫌疑人蔡某某（服装店主，女性，1991年出生）刑事拘留。”
北京市盈科律师事务所广州分所律师周玉忠认为，蔡青的刑事责任是否构成，还需要法院的具体认证:若没有偷窃行为，那蔡青就可能存在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即便琪琪真的存在偷窃行为，蔡青的微博也涉嫌侵犯了对方的人格尊严，且蔡青擅自将他人形象信息发布上网，也涉嫌侵犯了对方肖像权等民事权利。
格仔店已经关门了很多天，在舆论开始重新出现一边倒的时候，当初转发评论的那些当地人开始删除了相关微博，甚至还有人专门写下了道歉，承认自己当时做了“无聊的事”。不过另一方面，也有人呼吁要“人肉”蔡青一家。
那些评论在蔡青最后一条已经删除内容的微博里，评论的数量超过了1000条，至今仍以几分钟一条的速度更新。蔡青的手机号码已经被公布到网上。网民们像怒目金刚般，以正义的名义对她进行侮辱与审判，就像曾经出现在琪琪微博里的一样。
